四天後92床的阿嬤在凌晨悄悄地過世了。四天。

第三天,阿嬤光顧著喘氣就忙不過來了。她努力睜開眼睛,伸出食指比了比,彎了彎。氧氣供應的聲音呼嘯,像時間從指尖流過的聲音。阿嬤應該覺得很恐懼,但她沒時間感受到這麼洶湧的無助感。我們調降了維生用的升壓劑,兒子哀求我們不要再跟他討論未來的醫療處置了,生死抉擇的壓力過於龐大,再堅強、再勇敢的心也終將被壓垮。

生死抉擇的壓力過於龐大,再堅強、再勇敢的心也終將被壓垮。

再前一天,阿嬤還可以斷斷續續說出一些單字或簡單句子,她的眼神充滿痛苦與無奈,用盡力氣的拜託我們讓她快點離開。兒子、媳婦和孫女都在旁邊。大兒子雙手抱胸來回踟躕,忙東忙西,彷彿這些「再多做些什麼」的動作能夠安息他躁動不安、或許帶著點愧疚的心情。

但是第一天才是真正歷歷在目的一天,阿嬤剛來安寧病房的時候,意識完全清楚,能和我們侃侃而談。兒子千叮囑萬交代我們不要將病情告訴他母親。

「阿嬤,啊你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嗎?」黃醫師問著。「知道啦!就身體裡面有壞東西……快點讓我死好不好?我怕拖累我的兒子們」「……好啦!我們的目標就是讓妳順順的走,沒有痛苦。最好就是在睡夢中就這樣離開,好嗎?」

「阿嬤,啊你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嗎?」黃醫師問著。「知道啦!就身體裡面有壞東西……快點讓我死好不好?我怕拖累我的兒子們」「……好啦!我們的目標就是讓妳順順的走,沒有痛苦。最好就是在睡夢中就這樣離開,好嗎?」

大兒子靜靜地站在我們背後,動也不動。我知道此時此刻,他正用盡全力忍住不掉下眼淚。他自責當他以為媽媽不知情,媽媽卻早已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時,沒有好好的與媽媽站在一起,分擔她心中的恐懼與壓力;他不願媽媽把她自己當作一個負擔,想盡辦法擺脫他們;他害怕媽媽的離去,宛若心頭被狠狠撕下了一塊什麼一樣,血流不止。
這世界教會了我們如何衝刺百米迎向終點線,但何嘗有人教會我們跌倒了,如何跌的有尊嚴、跌的有勇氣?當膝蓋鮮血直流時,該怎麼清洗、包紮傷口?當你痛得絕望、痛得忍無可忍時,要用什麼表情面對別人?要用什麼話語、心情大聲呼救?當你的心,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時,該怎麼拾起,該怎麼修復?

第四天早上,床空了。阿嬤的名字從系統中被拿掉。病房內佛堂的門緊緊的掩著。

護理師及住院醫師學長姐們依舊來來往往,實習醫學生還沒從震驚中恢復,第一次近距離面對、參與他人的生死,進展如此之速,久久無法沈澱。

人們非得直到最後,才會懂得「安寧病房的」四道人生——道謝、道歉、道愛、道別。

安寧病房從來不放棄病人,這裡從來都不是一個等死的地方。這裡是最在乎病人的地方。我們和病人、家人站在一線面對死亡,面對前方猶如狂暴猛獸般無盡的闃黑、未知的恐懼;我們利用醫學讓病人舒適、感到安穩,絕不做病人不願意做的檢查治療;我們用盡一切努力,只為了得到「生死兩相安」。

可是,人們非得直到最後,才會懂得「安寧病房的」四道人生——道謝、道歉、道愛、道別。必須被時間追著跑了,才不得不將內心的話說出口。就如同所有等著被原諒的歲月一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上演相同的戲碼。只是,演出的都是不同的演員,是那些第一次上台演出,就必須面對人生最沈重、最哀痛欲絕的劇本的演員們。

esen 與他的醫生朋友們醫起聊

這邊,esen 會跟我的醫生朋友們分享臨床上感人、好笑、令人憤怒、有趣的故事!

原文:
劉家甫 醫師
台北榮民總醫院第一年不分科住院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