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第一年不分科住院醫師 劉家甫

Day 1

從神經外科加護病房的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廣袤的藍天。可以看見匍匐的觀音山以及匯聚的淡水河與基隆河。可以看見流淌的風、流淌的光影以及流淌的時間。

每一張床位都有屬於自己的窗,可以看見不同的風景。醫學實證中,讓病人看見晝夜交替,日夜更迭,比較不會產生「急性加護病房譫妄」(Acute ICU delirium),一種棘手卻常常發生的大腦衰竭症狀。第一天到加護病房報到,坐在正中央護理站的我其實看不太到外面的太陽,卻要在緊湊刺激的節奏裡努力保持不譫妄。

現在護理師急奔我而來,告訴我第一床的阿伯血壓只剩40了。

「上個Dopamine Pump 吧!」我說完,立刻起身奔去。

Day 2

15床的弟弟Jerry是個帥帥的21歲男大生,跟我妹正好同個年紀。上學途中,坐在汽車後座睡著時出了車禍,第五第六節頸椎硬生生斷成兩節。脖子以下動作、感覺完全喪失。是完全脊髓損傷,ASIA-A。今天白天要做第二次的手術,要將斷裂的脊椎固定。

晚上值班時,我把他從手術室裡帶回加護病房。我努力壓著甦醒球,血氧還是只有85%。我握著Jerry的手,他昏昏沉沉的看向我。我其實只是要摸摸看你周邊的血液循環好不好而已,既然被你發現了,我就繼續握著吧,雖然你不會有感覺,但Jerry你不要害怕,我會照顧你到你平安出院的。

Day 5

晚上11點多時護理師打給我,說小宇媽媽覺得小宇睡覺時間越來越長,是不是大腦裡的腫瘤發生甚麼事了?

小宇是個很可愛的8歲男孩,罹患分化不良型的室管膜瘤(Anaplastic ependymoma),是一種極易復發及轉移的腦部腫瘤,這次預計手術將轉移的腫瘤移除。我到了兒科病房,小宇乖巧懂事的躺在床上。再詳細的問過最近狀況以及做了全套神經學檢查以後,我不太覺得是有急性變化。

「小宇你平常最喜歡做甚麼?」我問道。

「下象棋!」

「後天就要做手術了,你會不會緊張啊?」

小宇羞赧的低著頭說「有一點」,一種未臻成熟卻又不想讓媽媽擔心的男子氣概。

我摸摸他的頭,陪他下了一場象棋,答應他出院之前請他吃麥當勞和冰淇淋,他高興地睡覺去了。

窗外夜深人靜,只剩那些未歸的、流連的車流眷戀地拖曳著光影。

Day 7

林大哥50歲,送進加護病房的時候昏迷指數只有3分,兩側瞳孔反射全無。打開他的電腦斷層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動脈瘤,整個蜘蛛膜下腔充滿著血,腦袋腫到幾乎看不到皺褶——我想他大概很難活下來,更別說醒來了。

他的妻子和兩個剛上小學的孩子正從桃園趕上來。但是,是誰要來告訴他們,您的先生,孩子們的爸爸應該再也不會醒來了呢?是誰,要在她接完孩子下課,煮著晚餐等丈夫下班時,打電話請她立刻趕來醫院?是誰,要請她簽下自己的名字,放棄急救,讓早上門前的一句再見,成為最後一句再見?

林太太到了。哥哥牽著妹妹的手,不太清楚發生了甚麼事情。林太太靜靜的站在病床旁,深夜的窗外闃黑,反射著她呆滯無助的臉龐,我瞥過頭去,不敢看這扇窗。

Day 8

小宇手術結束在加護病房,時不時還是會癲癇發作。今天調降了鎮靜劑以後,他慢慢可以和我們互動。雖然插著管不能講話,我問他記不記得我,他竟然搖搖頭。哇靠,太走心了吧。

不過沒關係,你看到麥當勞就會想起來的。你給我記著,小鬼。

他握了握我的手,睡著了。

Day 12

幫Jerry傷口換藥真是一大考驗。要在不動到他頸部的情況下,幫他前頸和後頸的手術傷口換藥。而且他現在能感覺到痛了。我用連我自己都沒見過的光速換完藥以後,他的手指動了動,以一種我不知道的溝通方式要護理師代替他跟我說謝謝。

「大夫,他跟你說謝謝!」

「哇靠,太厲害了吧,學姐妳會通靈喔!」我開了個大玩笑。Jerry笑了笑,但是插著管子還是讓他不舒服得皺眉。

一回頭,林太太跟小朋友們坐在會議室裡,安寧共照師,主治醫師,加護病房護理長都來了。當我坐下時,他們已經談完了。林太太雙眼佈滿的血絲,不知道是累還是淚。

Day 15

小朋友們坐在會議室裡畫畫。

哥哥的畫裡有蝴蝶飛舞,樹上長滿西瓜,天上星空斑斕璀璨,地上長著一串一串的圓圈,我覺得應該是葡萄。妹妹則是佈滿灰雲的天空,地上有一棟房子和四個人手牽手,屋前的河流兀自流淌。

我問他們為甚麼要畫這個?他們說是安寧護理師阿姨要他們畫給爸爸,爸爸最喜歡吃西瓜和葡萄,希望爸爸到那個很遠的地方的時候也可以住在長得像我們家的屋子裡,那邊的天空也可以長滿星星,跟我們看到的一樣漂亮。

原來林大哥今天要安寧拔管了。爸爸媽媽、林太太、小朋友們都陪在旁邊,他們都沒有哭,但他們也都沒有說話。

此時窗外細雨蒼茫,寒風霧雲,遮蔽了天空。空氣中只剩下監測儀發出心跳停止的警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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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