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第一年不分科住院醫師 劉家甫

Day 19

主治醫師吳大夫帥氣的走進來。

「學弟,你覺得15床今天可以拔管了嗎?」

我看著Jerry,他現在可以在旁邊狂點頭了。

「我覺得可以了,老師,他這幾天的胸腔X光都很乾淨,沒有積水也沒甚麼痰,FiO 2 用的也不高,data跟pattern都很好,Cuff leak昨天過關,今天應該可以試著拔管。」

「好!拔!拔完去做一張MRI!」Jerry很高興,他暗示鼻胃管也想一起拔掉。老師看了看我手上的大冰奶。

「你想喝這個嗎?」Jerry瘋狂點頭。「哈哈不能!你現在還不能喝,鼻胃管要繼續插著!」語畢拂袖而去。老師走後,我偷偷用棉花棒沾了點奶茶給Jerry嚐嚐。

Day 22

今天小宇終於可以拔管了。我戴起手套,小宇爸媽陪在旁邊。

「小宇,我們要拔管囉!拔完以後你要自己好好呼吸!來,不要咬管子。」他很聽話的「啊~」了一下,我握了握他的手,雖然手腳依然很無力,但他仍舊握了回來。

「加油啊,麥當勞跟冰淇淋在等你!」我說。爸媽連忙跟我道謝。小宇也在旁邊痴痴的笑。

Day 23

一大早來上班,就發現小宇嘴裡又被插管了。昨天大夜班,他突然癲癇大發作(Generalized tonic-clonic seizure),血氧掉到只剩60%,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再次放了氣管內管。

小宇現在反應變得遲鈍,叫他名字,眼睛也不太想張開了。護理師把他的頭擺向另一邊,讓他可以看看窗外的風景。對面山坡上的校舍聳立,山腳下河水輕輕流過而不回首,像時光。

Day 25

Jerry轉到普通病房了。我值班的這天晚上,他的病房擠滿了人(真的是人啦!沒有要通靈)。他的同學們大呼小叫的跟Jerry聊著天,Jerry臉上滿是笑容。我走進病房時,他的手孱弱的舉起來跟我打招呼。

「嗨!Jerry!」很明顯,Jerry只是我幫他取的綽號,因為所有人都滿臉問號的看著我,不知道我在叫誰。

回想起來,不知道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幸還是不幸呢?活下來,是苦還是上天的眷顧?才20出頭的歲數,往後的日子註定與輪椅相伴,但有誰能如此笑容滿面的面對如此艱苦的未來?有誰能不怨天尤人?又有多少人在這種折難、困囚中還能勇敢的站起來?

笑語未畢,探病的好友們魚貫而出。經過護理站不忘跟我揮手說道:「Jerry的醫師再見!」窗外深秋颯爽,涼風吹不散病房內的暖和。

Day 28

值班隔天的凌晨,幫某床阿姨拔了管。家屬已經簽了拒絕急救同意書(Do Not Resuscitate, DNR)。如果阿姨的生命徵象一直走下坡,今天應該就會過世了。家屬坐在病床旁低頭不語,儘管隔簾再厚,也擋不住如此洶湧的沈默。

本想下樓買杯咖啡醒醒腦,誰知剛過9樓,口袋響起了再熟悉不過的公務機鈴聲。

「大夫!CPR!」

「那床阿姨不是簽了DNR了嗎?」

「不是!是第6床!」

是小宇。

我立刻擋住即將關上的電梯門,看著要往上的電梯全都還在一樓,我只好三步併兩步從樓梯往上衝。到14樓的時候我就已經眼冒金星了,可是還有四樓,不能放棄啊!

加護病房門打開的時候,只見兒科的學長姐正拼命的急救。

「PEA (Pulseless Electrical Activity, 心臟有電氣活動卻沒有脈搏,一種瀕死的心電圖表現)!快!壓胸!準備epinephrine(腎上腺素,急救時用藥)0.3 mg IV push!」

「剛剛超音波看肚子裡都是血!」

「快點叫血!Packed RBC 4U, FFP, Cryo各2U!」

「VT(心室心搏過速),沒pulse!準備電擊!三、二、一,clear!」

小宇的手癱軟的垂在床緣,隨著壓胸的節奏無力擺盪。空洞、失焦、黯淡的眼神,不知是望向我,還是望向我身後無限的遠方。我呆立一旁,什麼忙都幫不上。

我什麼都不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只是一個剛畢業的第一年不分科住院醫師。我救不了一個孩子。我救不了一個我答應要請他吃冰淇淋的孩子。我救不了一個那天下象棋打敗我,帶著雀躍帶著期待,帶著對未來的希冀與盼望而入眠的孩子。

不要放棄啊!不能哭啊!

血壓現在60/40。小宇已經盡力撐到爸爸媽媽趕到他身邊了。當窗外第一道曙光輕輕灑落在小宇臉龐時,小宇離開了人世。

「死亡時間,早上6點04分。」我故作冷靜地說道。

窗外天空蔚藍,山江蓊鬱。今天是秋天裡難得適合吃冰淇淋的日子呢,小宇。

Day 30

下午大雨暫歇,彩虹掛上大屯山峰。我送Jerry到復健病房,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跟我說謝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知道,對他的人生而言,這不是結束,故事會持續一直一直持續下去。我們的努力、他的努力,以及他身旁所有陪伴他走過這段路的人的努力,會繼續將故事寫下去。

加護病房的每一個床位,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扇窗、一片風景。不知道,病床上的病人所看的風景,跟我看的會不會一樣呢?我該怎麼救?該怎麼學會放手?又該怎麼學會走出傷痛?

救不了病人的傷痛,對醫護人員來說可能是暫時的,但對每個他愛的人,以及愛他的人,卻是永恆的。每當夜深人靜時,他們總會想起那個夜晚、那通電話、那片風景、那個令人心碎的時刻。逝者已矣,在世的人該怎麼面對每晚的猖狂的寂靜?

「不要放棄啊!」